第10章 第十章-《一念关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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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盈尽情地纵马奔跑着,脸上神采飞扬。
她喜爱这种感觉。
被强拉回马车上后,她还在抱怨争取着:“为什么不让我再骑一会儿?我一点都不累!”
如意一指她的腿。杨盈低头看去,才见自己的双腿竟不自觉地颤抖着。明明都已经坐下了,也还是止不住。
她这才察觉到腿上微微有些发软,惊讶道:“呀!怎么会这样。”
如意抿唇笑道:“骑马最考腰力和腿力,你刚学,切忌贪多。真要想骑上几个时辰的马不累,那就自己每晚在房里站一个时辰的马步。”
杨盈立刻点头道:“好,今晚我就练。”
她额上还沁汗珠,面颊红润健康,眼睛漆黑有光,神采奕奕。和初见时那个苍白虚弱的小姑娘早已判若两人。
如意笑看着她:“什么都想学,上回要你练的匕首,你练了吗?”
杨盈忙道:“练了啊,瞧!”便拔出匕首,目光略一搜寻,便落在车厢壁的雕花上。手中匕首干净利落地刺下去,连扎几刀,每一刀都擦着雕花落下,均匀地环着雕花扎了一圈。
如意一挑眉,微笑道:“你的天份比我之前以为的强不少。”
杨盈得意地扬起头,笑道:“那当然,我父皇当年也是有名的武将呢。不过我之前在宫里连蜻蜓都不敢碰,要是青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,肯定会大吃一惊——”她说着声音便忽地一顿,不知想起了什么,一时竟怔住了。
如意疑惑道:“怎么了?”
杨盈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,肩膀都矮了几分。她耷拉着眼睛,低声道:“我突然发现,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青云了。”说着便牵住如意的衣袖,苦恼地仰头询问,“我为什么会这样啊?如意姐,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里说的薄情啊,我明明是为了他才去安国的……”
如意却似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,直言道:“因为你之前的眼界太小了。虽然是个公主,但却没见过山川风月,人间百态。话本故事里,多的是听了书生的几句俏皮话,就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大家闺秀。”
杨盈下意识地反驳道:“青云不是那种人,他不是只会说俏皮话,他是真心对我好!”
如意却凝视着她的眼睛,平静地问道:“你说过你是为了想做有实权的公主,为了婚姻自主才女扮男装自请为使。那你好好想想,你去安国,到底是为了郑青云,还是为了自己呢?”
杨盈猛地一怔,竟没能立刻说出那个她一直以来都坚信如此的答案。
归德城外草场上,初贵妃正和安帝一道纵马奔驰在草场上。两人瞄准前方草地上的红缨,在飞驰而过的瞬间,同时矫捷地俯身展臂一捞。却是安帝抢到了这枚红缨,缓缓勒住了胯下骏马。
初贵妃也笑着在不远处勒马停住,随着安帝一道翻身下马。
一直等在草场边上的大皇子和二皇子,立刻起身迎上前来。
大皇子奉上水袋,二皇子则忙前忙后地帮安帝摘去身上的草屑。又训斥一旁侍女:“还不侍候贵妃姨母?”
侍女忙上前帮初贵妃摘草屑。
初贵妃笑了笑:“二殿下就是孝顺。”她身上汗湿衣衫,也懒得看这兄弟二人勾心斗角,争讨君父的欢心,便对安帝笑道,“哎呀,臣妾好热,想先下去梳洗一下。”行礼道,“臣妾告退。”
安帝点头道:“去吧。”便又转向两个儿子,“明日启城回京,东西都打点好没有?”
两人忙回道:“都已安排妥当,请父皇放心。”
安帝这才入座,继续观看草场上的比赛。
不远处两个女子也在赛马捡红缨,北疆女子矫健,骑术不亚于男子。纵马飞驰的身影烈火一般,掠过的瞬间自马上俯身一捞,便已有一人将红缨抢在手中,高高地举了起来。
安帝含笑点头赞赏,二皇子见状,也忙高声叫好起来。
大皇子目光一转,察觉到有机可趁,立刻道:“二弟,注意点。”
二皇子不解地看着他。
大皇子抿唇一笑,促狭地打量着他: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,本是佳话。但你这样子,要是被金明郡主知道了,只怕不太好吧?”
二皇子茫然不解:“金明郡主?初月?她关我什么事?”
大皇子故意提高了嗓音,故作惊讶:“啊?难道二弟不是早就和她两情相悦了吗?”
二皇子嗤之以鼻:“和她?别逗了,那个男人婆。”
安帝听到争论声,目光也从草场上移开,看向两人,问道:“你们在说什么?”
大皇子抢先回禀:“禀父皇,儿臣和二弟正在谈他的婚事呢。最近好多人都说,二弟瞧上金明郡主了。郡主是贵妃娘娘的唯一的侄女,沙西王的掌上明珠。二弟的外祖又是沙东王。这桩婚事要是成了,二弟就坐拥了两族之势,岂不美哉?”
二皇子还没说话,安帝却先皱起了眉头:“朕怎么不知道这事?”他看向二皇子,缓缓问道,“这事,你是和沙西王谈过,还是和贵妃谈过?”
二皇子蓦然心惊,忙辩解道:“没有,没有的事!父皇,儿臣年纪还小,根本无心婚姻。沙西王又是父皇您最信任的重臣,他独女的婚事,自有父皇作主,哪由得儿臣胡乱猜测?”
大皇子仿佛没察觉到安帝言辞中的机锋,笑着拐了二皇子一下,道:“二弟你就别害羞了,正因为金明郡主出身高贵,堪配她的也就只有我们皇家了。哥哥我早就成亲了,咱们又没别的堂兄堂弟……”
安帝目光一深,微微眯起了眼。
二皇子深恨大皇子煽风点火,却也百口莫辩。只能心焦不已地解释着:“父皇你千万别误会!我从来只把初月当妹子,不,当弟弟,别的心思一分一毫都没有!”
大皇子故作疑惑道:“可你不娶她,谁还能娶她?初家可是世代和我们皇族联姻的。”
二皇子心念一动,忙道:“表弟!——同光他是姑姑的儿子,又被父皇赐以国姓,可不就是皇族了吗!这不,同光刚立了战功,初月也最喜欢舞刀弄枪的,他们俩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!”
却不知这提议正中大皇子心怀。
听到李同光的名字,大皇子眼光一闪,笑道:“倒也有理。”便不再作声。
安帝不动声色地敲打着椅子扶手,问道:“初月今年几岁了?”
初贵妃扶着侍女的手含笑走近安帝帐中。她已重新梳洗装扮过,面容娇艳动人,进帐便娇声抱怨道:“圣上什么事那么着急,害得臣妾的胭脂都没涂好,就匆匆赶过来了。”
安帝却并不怜惜美人,只直入正题道:“朕有事想问你,你大哥的女儿还没定亲吧?”
初贵妃愣了愣:“阿月?没有,这丫头心大的很,成天和她哥哥初远较着劲,想……”
安帝打断她,点头道:“没定亲就好。朕给她安排一桩婚事。”
初贵妃一愕,随即掩唇轻笑起来:“那臣妾先替初月谢恩啦——不过,不知道是哪家的少年这么勇气可嘉?初月那性子,可不是个轻省的呀,一般的儿郎,只怕降伏不了她。”
“放心,别的人不行,同光一定可以。”
初贵妃的笑容一僵,嗓音已不觉透出惊慌:“同、同光?”
安帝一抬眼:“怎么,你不愿意?”
初贵妃反应过来,忙道:“不,不,臣妾只是、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毕竟初月性子太过执拗,只怕她容不下未来夫婿另有内宠,上次那个叫琉璃的侍女……”
安帝不以为意,淡漠道:“一个侍女而已,大不了朕下旨,让同光不许纳妾就完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安帝淡淡地看一她一眼:“怎么,朕的外甥还配不上你的侄女?你之前不是常跟朕说,同光是朕妹妹的儿子,也就和朕的儿子一样吗?”
初贵妃忙道:“圣上想哪去了。臣妾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呢。”
安帝点头了点头,道:“那便好。你今晚就写封信给你大哥,要他带着初月在裕州行宫候驾,朕巡视沙西部,顺便也能让他们小儿女先见上一面。这事,再怎么,也得先过问过你大哥一声的。”
初贵妃强笑着屈膝行礼:“遵旨。”
然而回到自己房中,便再也忍不住,泪水珠串般滚落下来。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的侍女上前想要说些什么,她默不作声地挥手挡开,只令人为她研磨备笔,快步走向桌案。
提起笔来,手上书写着,眼中泪水却一滴滴地坠在纸上,打湿字迹。她终还是按捺不下心中不甘,愤怒地扫翻了桌上笔墨,抓起信纸奋力撕做碎片丢入火盆中。火苗舔上纸张,一时且烧不透,她又发疯般踢打着火盆。
侍女忙上前拦住她:“娘娘!”
初贵妃抓住侍女的衣襟,满面泪水,状若疯狂:“为什么,为什么偏偏是阿月?我不甘心!”
侍女安慰道:“圣上只不过随口一提,或许过上几天就忘了呢?”
初贵妃泄去力气,委顿在地,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才终于平复了气息。怔怔地摇头道:“圣上一定会赐婚的。他怕阿月嫁给洛西王,就会联合沙西和沙东两部的势力,威胁他的帝位,更怕同光不受他的控制。现在让同光娶阿月,明面上是加恩,为他找了一个有力的妻族;可私底下,谁不知道同光父族卑微?我大哥和初月都那么骄傲,怎么会愿意有这样一个女婿?只要夫妻不和,沙西部就永远不会站到同光身后,只会一辈子做他的纯臣……”
侍女不料这中间还有这么多关窍,一时听得呆了。
初贵妃失魂落魄地站起身,重新走向桌案,泪水却再度涌上来:“其实就算不是阿月,他也会娶别的女人,毕竟他生得那么好,又那么能干。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,可没想到,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。”
侍女忙道:“奴婢这就去找小侯爷,让他知道您有多难过,小侯爷重情重义,再怎么也会拖上几年的。”
初贵妃却伸手拉住了她,惨笑着摇头道:“他也不会的,他满心里都是权势,这桩婚事上可以讨圣上欢心,下能够冲淡他的卑贱血脉,他只怕欢喜还来不及……”她眼中泪水簌簌地滴落下来,“其实他根本没有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,我一直都知道。明明他只是虚与委蛇,可我还是飞蛾扑火一样陷进去了。”
她捂住脸,克制不住地呜咽起来,泪水顺着指缝一滴滴地滚落。
大皇子志得意满,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房中。
进屋闭门后,随从立刻上前道贺:“殿下好计策!”
大皇子解去披风,随手丢给侍从。将手中把玩着的核桃随手抛到桌上,得意道:“二桃杀三士。这一下,老二在宫里最大的助力就没啦!”
那核桃撞到桌上茶杯,咚地一声响。茶杯晃了几晃翻倒在桌上,滚了几圈,砰然落地。
杨盈的车驾,时此正路经一座小镇,镇上萧条荒凉,不见多少行人。到处都是废墟,城墙边还有小孩子在讨饭。
杨盈骑着马走在路上,望见四面景象,难掩震惊悲悯之情。
进入小镇前,宁远舟便已察觉此处荒凉萧条,已派出于十三前去打探消息。
此刻于十三打探回来,拨马追上宁远舟,向他回禀道:“打听过了,这边离天门关不远,上个月安国的有一支游骑到了这里,放火劫杀。”
宁远舟依旧是一身客商打扮,闻言压了压头上笠帽,遮去目光。平静地吩咐道:“不要停,继续走,我们的客栈在后面的江城。”
杨盈难过地看着城墙边乞讨的儿童,询问道:“那些孩子好可怜,我们可不可以——”
宁远舟打断她,道:“两百里外就是安军现在占领的地界了,我们一路上还要经过无数个这样的市镇,救不过来的。”
杨盈怔了一怔,喃喃道:“那我们就不能做些什么吗?”
宁远舟道:“好好地跟着你如意姐学,顺利救回你皇兄,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事。”
杨盈点头,目光却依旧无法从四面凄凉的景象上移开。
如意驱马跟在队伍中,路过一处破败的院墙,忽地察觉到墙根上画着只朱红色的鸟形,目光不由一闪。
午后,车队终于抵达江城。
江城却和先前小镇景象截然不同,城墙高大坚固,城门内外商贾往来如常。路上行人纵使不说个个遍身罗绮,却也一目了然的安定富庶。甚至有仕女书生相携出游,嬉笑玩闹。
入城之后只见街市繁华,行人如织。沿街两侧酒旗招展,不时传来歌舞之声。
仿佛战火从未波及此地。
两相对比,杨盈有些接受不了。喃喃道:“刚才那镇子,明明和这里相隔才二十多里,怎么会差别这么大?”
杜长史一路走来,心中也颇多感慨,叹息道:“因为江城的城墙既高且牢,才能护住这些百姓。兵书里常说,有坚城,方立不败之地。圣上他——”
他察觉到失言,没再说下去。
杨盈便又看向钱昭。
钱昭面色冷淡,直言道:“圣上太重颜面,之前虽然略输一筹了,但只要据守颖州便可以挽回劣势,但他偏要在天门关附近的平原和安军开战,这样一来,便是舍长取短。”
杨盈难堪地低下了头。
宁远舟看了她一眼,提醒道:“别想那么多。再过两天,你就要见到安国的官员了,呆会儿到了客栈,再跟你如意姐练习几回礼仪。”
杨盈心情低落地点头应下。
如意目光扫过沿街建筑,再一次在一处墙根上看到了朱红色的鸟形记号。
在驿馆里安顿下来之后,杨盈便和如意一道练习接见安国臣使的礼仪。
照旧由如意扮演前来接引他们的安国将令。只见如意面带不屑,敷衍地草草一礼,直盯着杨盈问道:“你就是梧国礼王?”
杨盈一笑,道一声“平身”,便自顾自地一展披风,上前坐上了主位。
意思是领会到了,细节上却还透着些生涩。如意便提点道:“平身两个字都不必说,抬抬手就可以。对方无礼,你又无力回击之时,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说话,对方一拳打到棉花上,又不敢冷场。只要他再开口,气势就弱了。”
杨盈恍然大悟,忙点了点头。
如意又道:“你继续练,再往西边走,天气就越来越凉了,我去买件厚点的衣裳。”
从成衣铺子里走出来时,已是夕阳西下时分。
如意却没有立刻返回驿馆。她貌似不经意地望向四方,见无人注意,便走到墙根处,飞快地在红色小雀后画了三个小石块。而后便走进下一家铺子,一边挑选着,一边观察附近是否有人跟踪。
她一路闲逛,还在路边摊位上买了些东西,直逛到暮色四合,弦月初起时分,才收好东西往回驿站的方向去。
看似毫无警觉,然而走了几步,便霍地回身,手中雪刃已经划向跟踪者的脖子。交手几合后,才借着月色,看清对面是宁远舟。
“是你?”
宁远舟收起招式,笑道:“老钱让我给元禄抓药,刚出药铺就看到了你,本来只是想试试你的内力恢复了几成,谁想你一上来就下杀招。”
如意也收起刀来,道:“才七成,少阳经有几处关穴受伤久了,怎么也冲不开。不过,就算我全恢复了,也未必是你对手。”
宁远舟情知这是她的客气之语——毕竟当初,他也在众人面前承认过自己技不如她,便挑眉道:“还没比过就认输,这不像你啊。”
如意一哂:“一个刺客要想活得长,就得懂得怎么避开比自己厉害的人。”
天已经完全黑下来,倦鸟归巢,星河横空。路边摊铺收了旗幡准备打烊,瓦子酒肆却渐渐热闹起来。高阁上点起了灯,歌女慵懒的身影映在雕窗上。不多时阁楼窗子推开,有人探出身来向灯杠上悬挂彩灯。
宁远舟和如意漫步在街市上,边走边聊。
宁远舟问道:“你逛了这一路,都买了些什么?”
如意举起手中的雪刃,笑道:“这个就是送给你的。”
宁远舟一怔。只见月色下那刀刃闪着寒光,雪白的刀身上隐约可见流云似的黑色纹路,古朴又精致。他一见便有些移不开目光。
如意把刀递给他,道:“我看你无名指关节上有茧子,就猜你多半喜欢雕东西,正好我身边有娘娘送我的一小块陨铁,顺手就磨了这个,刚才逛了一圈,配好了牛角柄,这样你也能用得顺手些。”
宁远舟接在手里把玩着,目光晶亮,爱不释手:“不愧是陨铁,吹发立断啊。”又有些迟疑,“无功不受禄,这么重的礼物,我可受不起。”
“你就拿着吧,我送礼,本来就是想讨好你啊。”
宁远舟又一愣:“为什么?”
如意头一歪,笑盈盈地反问道:“一个女人想讨好一个男人,你觉得是为什么?”
正说着,身后的阁子上就传来一声女人的轻叫——有人失手掉落了一盏灯笼。那灯笼自高处坠下,映得如意的面容流光溢彩,眸子里更仿佛有星光闪动。
宁远舟轻轻伸手,接住了坠落的灯笼,随手交给身后赶来的阁子仆从。
远方传来袅袅丝竹声。不过一个晃神之间,远远近近的灯笼都被点亮了。灯影落在长街上,斑驳迷离。不知何时,路上行人也再次多了起来,熙熙攘攘,川流如织。
宁远舟看着如意,声音莫名有些发紧:“我不知道。”
如意笑道:“当然是为了求你办事啊。眼看着还有不到十日路程就要进安国了,你准备怎么帮我查到害死娘娘的真凶?别光说那些虚的,我要详详细细地知道,你到底会怎么做?”
宁远舟瞬间冷静下来,面容再度恢复平和。道:“虽说六道堂总部的森罗殿会析解各种密报,但最原始的案卷,还是留在在各国的分堂的密档库。只是赵季上任后四处裁撤人手,安都分堂的密档库一年多之前就封存了。”他见如意皱起了眉头,语调便一转,道,“不过,昭节皇后既然是五年前去世的,库里应该还存有当时我们收集的各种密档……”
他们边走边说。路过一间茶摊,如意瞟见旗杆上挑着“半遮面”的小幡旗,便打断他,笑道:“有点饿了,坐下慢慢说如何?听说江城的擂茶里加了胡麻和蜜饯,最是香甜。”
他们便在茶摊上坐下。
宁远舟接着说道:“密档其实就是各种文书,比如朝中重臣的书信往来,史官起居注草稿之类……”
这时又有别的客人入座,如意做了个小声的手势,移到宁远舟身边来。
她坐得近,若即若离,呼吸几乎都要吹到宁远舟的脸上。宁远舟动作不由就一顿。
如意笑着提醒:“继续啊。”
宁远舟没有动,轻声道:“只要是朝堂大事,必然会留下痕迹,等到了安都,找到打开封存的库房,把这些密档调出来,往复对比,多半就能发现从昭节皇后之死得益的关键人物,再从他们处下手……”
正说着,茶已送了上来。如意取过小匙替宁远舟调好,笑盈盈地推到了他的面前。
茶香混着胡麻蜜饯的香甜蒸起。身后街市上行人往来,光影流转,远远传来说笑声、叫卖声、丝竹声……烟火红尘,繁华熨帖。而如意靠在一侧,仰头笑看着他,眼眸里映着暖暖的光。
宁远舟不敢再看,忙端起茶水,低头品尝起来。
回驿馆的脚步,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。他们行走在河边街道上。岸上繁花照水,杨柳依依。河中灯影流彩,桨声摇摇。不知何时便说起了过往。
如意问道:“你好像说过你之前去过安都?”
“六年前的晚春,呆过半年。”
如意笑看着他:“啊,六年前的晚春……那时候我应该去了宿国,正好不在,要不然就该让手下把你抓起来,狠狠折磨。”
“别做梦了,我腿长,跑得快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眼中都带着笑意。笑了一阵后,如意感慨道:“真奇怪,我们两个,当初都在六道堂和朱衣卫位高权重,居然从来没见过面。”她看向河中交错而过的小船,道,“也许见过也不知道,就像这样,不知不觉就擦肩而过了。”
一阵晚风吹来,河边花树摇曳有声,落英缤纷如雪。两人并肩走在花雪之中,良久没有说话。
宁远舟伸出手去,接住一朵翩跹飘落的花儿,递给如意:“回礼。”——在徐州时,如意也曾从他发间摘下一朵金盏花。送给他。
如意不由露出笑容。
身后忽有惊马狂奔而过,如意立刻揽住宁远舟的背,轻轻将他往路边一带。
她松开手后,宁远舟就有些哭笑不得:“我躲得开。”
如意道:“我知道,可是,就算你一直很能干,偶尔也是需要别人保护的啊。”
宁远舟促不及防被这句话击中,不由停下脚步,看向如意。
如意诧异地抬起头:“怎么不走了?啊,那句话是娘娘以前对我说的,我就有样学样搬来了。”
宁远舟又是一顿,不知为何便悄悄叹了口气。
他们继续往驿馆的方向去。宁远舟问道:“昭节皇后经常保护你,所以,你一直念着她的好?”
如意点头,提到昭节皇后,她便愿意多说上两句:“朱衣卫的日子不好过,我从白雀一步步升上来,儿时的同伴十之八九都已经死了。就算后来升到了紫衣使,只要任务失败,一样会被罚去冰泉里受刑,每回这样子时候,娘娘就会找个借口发火,把我传到她的青镜殿去罚跪,实则把院门一关,拉我一起喝酒,逗她生的二皇子玩。我还记得她教二皇子背古诗:少小离家老大回,安能辨我是雄雌……”
宁远舟忍俊不禁。
如意又流露出怀念的神色,笑道:“真的。娘娘还不许我笑,二皇子那会儿还小,以为原诗真的就是这么写的,结果有一回在太傅面前背出来露了馅,怕挨手板,躲到了树上去,最后是圣上亲自爬上去,才把他抱下来。”
她提到安帝,宁远舟欲言又止,到底还是便换了一个话题,道:“其实六道堂之前也和朱衣卫一样,都有很严苛的淘汰制度,可我一直觉得,一个好的间客组织不应该全是由残酷挑先出来的精英,普通的人只要齐心通力合作,一样也能出奇制胜。”
如意似有所悟,问道:“元禄他们,就是这样来你身边的?”
宁远舟点头:“十三的娘据说也原来是前朝的县主,他自小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,所以才养成了那么一副风流纨绔的脾气,刚进阿修罗道的时候,他招惹了所有能招惹的女缇骑,害得我这个副尉一起跟他挨道主的鞭子,他这才慢慢服了我。”
如意感慨道:“能遇到你这样的上司,真好。我的运气就不如他。”她看向路边的糖人摊,道,“到现在,我还记得我五岁时,把我弄去做白雀的那个朱衣众长什么样。那会儿我刚买了一只小糖人,她就让人把我拎走了,我哭着要糖人,可她当着我的面,一脚把糖人全踩碎了,然后打了我六十一记杀威棒。六十一记,那会儿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,总有一日,我会削掉她六十一片肉,一刀不少。”
她语声平静轻快,最后还笑了一下,但宁远舟却被深深触动,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,问道:“后来你发达了,有没有狠狠地报复她?”
如意摇头道:“她早早地就在一次去宿国的行动里死了,朱衣卫的女子一大半活不过三十岁。”她说着便一顿,又道,“我也快了。”
宁远舟不知该说什么,便道:“你现在不是已经离开朱衣卫了吗?起风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
回到驿馆时,夜色已深。院子里静悄悄的,各房里都熄了灯,只角落里传来虫鸣声。显然大伙儿都已经睡下了。
宁远舟还要在附近巡视一圈,两人便在驿馆门前道别。
如意要进门时,宁远舟又叫住她:“明天把你关穴阻塞的地方画出来,我和老钱商议一下,最好早一点把你的旧伤都治好了。”
如意道谢进门,宁远舟看着她的背影,突然心念一动,他顺手从一旁的的柴禾堆上拿了块小木头,唤道:“等等。”
如意回身,疑惑地看着他。
宁远舟便问:“那个打你的朱衣众长什么样子?”他抛了抛手中的木头,笑看着如意,“正好试试你送我的雕刀。”
如意眼睛一亮,道:“身材不高,长脸,下巴长得有点象元禄。”
宁远舟沉腕运刀,剔落边角,木块在他手里渐渐显露雏形。
如意比划着:“眼睛有点像杨盈,圆的,眉毛往上挑,总喜欢抬着头。对了。”她一指右脸,“这里还有一条刀疤。”
宁远舟用刀如飞,手中木花纷落,边刻边问:“没有了?”
如意摇头。
宁远舟吹去木屑,收刀一笑:“大功告成。”他举起手中雕像,问道,“像不像?”
看清雕像面貌,如意不由错愕至极——宁远舟下刀那么果决利落,一派大师风范,谁知雕出的木像根本不成人形。歪七扭八,分明就是只拙劣又滑稽的人偶。
宁远舟笑看着她:“元禄有没有告诉过你,我的雕工其实一直很差?我刚才不敢收你的刀,其实是因为心虚。”
他晃了晃手中雕像,那小雕像眼歪口斜,滑稽又无辜。
如意噗地笑了出来,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。和今晚所有的笑都不同,这一刻她是真的开心极了。
宁远舟陪她笑了一会儿,看她渐渐平复下来,才道:“不过,我数得很清楚,我削了六十一刀,一刀都不少。”他将雕像递过去,目光温柔地看着如意,“送给你。”
如意身子一震,接过雕像:“……谢谢。”
说完便仿佛逃避一般,飞快地转身进屋,扣上了房门。
她背靠着房门,不由自主抬起手来,看向那只滑稽的人偶,又想笑,又想哭,只觉心潮起伏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屋外突然远远地传来了打更声:“子时——”
如意一凛,忙收拾心情。将雕像收好,疾步走到西窗边推开窗子向空中望去,只见远处缓缓升起了一只绘着朱雀的孔明灯。
她又奔回到门边,透过门缝,看到宁远舟的房间里也熄了灯。便开始行动。
从窗子里翻身跃下时,她已是一身夜行装束。落地后随手一抹,脸上便换了副人皮面具。
她悄然潜入了漆黑夜色之中,向着孔明灯的方向疾行而去。
她翻进一处院落。院中已有人候立,身旁一根细绳牵着空中孔明灯。
如意开口时便已换了声线,道:“花开花落不长久——”
那人接道:“落红满地归寂中。”
如意忙俯身行礼:“天玑分堂朱衣众琥珀,参见大人!”而后便上前一步,急切道,“自越大人惨死,各处分堂都四处流散了,属下受了伤,只能一路混进梧国使团,好不容易到了这里,才终于看到玉衡分堂的记号……”
说着便哽咽起来。
那人立刻起了兴致,问道:“你混进了梧国使团?快详细说说——”
如意一顿:“大人您是——”
“本座巨门分堂堂主江绣。”
如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:“啊!奴婢前年陪刘堂主去淮南的时候,还远远地见过您一面,大人容禀——”
漂浮的孔明灯被侍从扯着细绳降下。它飘过院边的大树时,光影参差中照出了潜伏在浓荫中的钱昭肃杀的脸。钱昭紧紧地抓住树干,手指几乎陷入了树皮中。
驿馆卧房里,宁远舟坐在把玩着如意送他的那把雕刀。自知心动,自知无果。他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却听一声“唉……”
宁远舟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去,却见于十三正坐在窗上看着他。
“这么久才发现,真不像你。”于十三恨铁不成钢地翻身下来,咄咄逼上前,“你怎么回事啊?前头刚叫我帮你盯人,后头就跟人家花前月下把臂同游,到底是想故意戳我的眼,还是真没发现我跟在后面?”
宁远舟一时无语,心虚地移开了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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