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第十一章-《一念关山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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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意挣扎想着去抱她的腿,哀求道:“你别走,救救我,救救……”

    然而她的手碰触到昭节皇后的瞬间,昭节皇后的身影便如碎瓷般分崩离析。只余头颅落在她的面前,轻轻说道:“这一次,连我也救不了你啦。”说完,它便化作灰烬消散了。

    世界在如意面前飞速旋转了起来,昭节皇后、玲珑、杨盈的身影浮现在四周,她们都在对她大喊:“这一次,我也救不了你啦,我也救不了你啦!”

    如意猛地从幻境中惊醒过来,喷出一大口鲜血,身体软软地倒在了石台上,再无声息。

    一切归于寂静。只月色如霜雪,照着洞底的一切。

    许城山下树林里,钱昭拦在宁远舟身前,冷冷地说道:“你被任如意迷晕了头,但我们没有。让她死在外面,已经是我大的仁慈了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坚决地道:“如意从来没想过隐瞒她的真实身份,是我要她这么做的。”

    钱昭一怔。

    宁远舟近前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她是朱衣卫的前左使任辛。”钱昭目光一震,宁远舟已直起身来,看着钱昭也看着在场所有人,正色道,“相处这么多天,她如果想杀你们,随时都是机会。她早就叛出朱衣卫了,也是我主动找她合作的。”

    钱昭道:“那她同样也可以再背叛一次我们!”

    “她不会。”

    “你凭什么说这句话?”

    宁远舟怒道:“凭我这条命!”

    四面霎时一片寂静,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宁远舟质问道:“你们忘了她在天星峡,是怎么和大家一起浴血奋战的吗?世上有这样不要命救你们的奸细吗?!”

    孙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怒视着宁远舟。

    而宁远舟已翻身上马,道:“我有多相信你们,就有多相信她!”

    钱昭虽有所动摇,却依旧惊疑不定,拦在宁远舟马头前不肯让开。

    宁远舟直视着他,道:“你要拦着我去救她,除非我死!”

    钱昭一怔,被元禄一拉,终于让开去路。

    宁远舟一夹马肚,挥鞭急驰,元禄连忙扔给他一只小盒:“带上迷蝶!”

    宁远舟向着杨盈所指的方向纵马狂奔。马蹄声踏破夜色,惊醒飞鸟,过处不时有夜鸦扑棱棱地扇动翅膀飞起。

    奔到山路尽头,他终于借着月光看到了滴落在山石上的血迹。连忙翻身下马,沿着血迹一路找过去。那鲜血沥沥淅淅滴了一路,他不敢多想,只不停催快脚步。

    寻到草木丛生处,血迹隐在暗影难以寻觅了,他忙放出迷蝶。迷蝶落在草叶上沾着的血迹上,停落片刻后,终于再次飞起,宁远舟连忙紧跟上去。

    然而不多时,迷蝶便不肯再往前,只绕着一处乱石峭壁盘旋不去。宁远舟的在附近焦急地搜寻着,却遍寻不到如意。他想见如意身上伤势,不知得有多重、不知能撑多久……只觉五内如焚。大声呼喊着:“如意!任如意!”

    山洞里,如意静静地倒在石台上,已是毫无生气。有几只野狼循着血腥味找过来,正在舔舐着她身边血泊。其中一只野狼试探着用鼻子触了触她的胳膊,见她毫不动弹,便大胆地踏上石台,开始舔舐她身上的血迹。

    如意的意识在冰冷黑暗中缓缓下沉,黑暗中似有谁的声音传来,隐约破开一线光亮。早已死寂的意识渐有苏醒的迹象,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山洞外,宁远舟奋力劈开了阻挡他视线的荆棘,边搜寻边不停地呼唤着:“如意!任辛!”

    山洞里,野狼舔足了鲜血,尖利的牙齿在月色下反射出森白的光,一口咬上如意的手臂。疼痛让如意猛地惊醒过来,几乎本能一般,她拔下头上的簪子,狠狠刺入野狼脖颈。

    那野狼发出一声惨叫,四面野狼瞬间都抬起头来,幽绿的目光望向如意,呲着森白的尖牙,低嚎着向她扑了过去。

    宁远舟听到野狼的惨叫声,匆忙飞奔回来——那叫声是从先前迷蝶盘绕的峭壁处传来的。他近前仔细查看,这才发现峭壁底下还有个隐密的山石通天口。拨开通天口上的草木后,便露出一条乱石崎岖的斜道,透过斜道可望见底下有个数十丈高的钟乳石洞。

    宁远舟瞳孔猛地一缩,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了——月光照亮了洞底,他分明看见一群野狼正在围攻洞底石台上的如意。

    他想也没想,立刻跃下通天口。那通道狭窄崎岖。他虽频频踩石借力,却仍不时被斜出的山石撞到前胸后背。巨大的冲击力撞击着肺腑,他口中很快便尝到腥甜,却无暇顾及。只想尽快到达洞底。

    如意与野狼博斗着。她气衰血竭,早已虚弱至极,只胸中一股狠劲梗着,不肯坐以待毙罢了。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扳住一只野狼的血口,阻住了它的扑咬。然而最后一只野狼却随之扑上!就在她仍奋力欲用脚尖踢飞那条野狼之时,一道血箭凌空溅起——欺在她身上的野狼身首分离,软倒下来。

    鲜红的血浇了如意一头一脸。她看不清东西,只听到野狼的哀鸣声不断传来。她意识已有些模糊,却还是费力的睁开眼睛。便在一片血红之中,看到了宁远舟焦急的面孔。

    她再一次晕倒过去。

    宁远舟盘膝而坐,双掌抵在如意的后背,为她疗伤。昏迷之中如意无法坐直,身体软软地斜倚在山壁上。

    内力如雾蒸腾,宁远舟的额上渐渐凝起汗水。

    如意面色苍白如纸,一丝血色也无,细若游丝的呼吸终于缓缓平稳下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在朦胧中睁开了眼睛,迷茫地看着周围。

    宁远舟精神一振,惊喜道:“你醒了?”

    听到他的声音,如意浑身一震,立刻起身欲逃。宁远舟心中焦急,忙分了只手将她牢牢抱在怀里,另一只手继续抵着她的背运功,在她耳边叮咛道:“别动!我在给你疗伤,一旦断了,你会死的。”

    两人从未如此接近过,如意一时竟有些恍惚。但她立刻便清醒过来,迅捷地甩头一击宁远舟的脖颈要害。宁远舟下意识躲避,如意立刻脱离他的控制。却因为无力,才刚起身,便滚地摔倒在地。

    她撑在地上,恨恨地盯着宁远舟:“我宁愿死。”

    刚说完她就喷出一口鲜血,而宁远舟也几乎同时喷出一口鲜血来。

    如意愣了一愣。

    宁远舟却踉跄着起身,似是没察觉到她的恨意一般,自说自话地解释道:“不要紧,只是突然断开,内力反噬。”

    他上前欲扶起如意,如意挣扎站起身,后退着:“不要再演戏了!你和于十三前晚说的话,我全都听到了,你在骗我,你在利用我……”她惨笑着,“什么同伴,什么信任,都是假的!”可恨她居然全都信了。

    宁远舟一时错愕。

    如意呛咳着又吐了口血,却还是后退拒绝着他:“不用你假好心。我就算死,也绝不接受你这种龌龊的恩惠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焦急地解释着:“钱昭他们只是误会了。我相信你,你绝对不可能向朱衣卫出卖使团的秘密,你接近他们,无非是想套出害死玲珑的真正主使……”

    如意却打断了他,决绝道:“我不需要你的相信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急道:“你冷静一点!”

    如意奋力从狼尸上拔出簪子,横在身前,冷冷地看着他:“我很冷静,你再过来,我就杀了你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一狠心:“好,你杀吧。”

    如意一怔。

    宁远舟道:“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,那你就动手好了。我说过,我当你是同伴,值得我交付性命的那种。死在你手里,我无怨无悔。”他抬手扯开衣襟,指着自己的胸膛,“来,冲着这来。”

    如意怔在当场,惊疑不定的看着他,久久没有动作。

    宁远舟等了一刻,突然睁开眼睛,一步步逼近如意,凝视着如意道:“我改变主意了。现在我一定要救你,你不可以拒绝,除非你能杀了我。”

    如意下意识后退:“别过来,你疯了!”

    宁远舟嘶吼:“对,刚才看到野狼咬你的那一刻,我就已经疯了!”

    身后便是峭壁,如意已退无可退。她眼中寒光一闪:“你当真以为我不敢?”

    便挥动簪子,用力刺向宁远舟的胸膛。

    宁远舟没有躲。自始至终他都坚定又信任地凝视着如意,毫无反抗地接下了这一击。

    簪子刺入肌肤,鲜血涌出。剧痛令他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,但他眼睛里的信任却始终没变。

    他们面对着面。宁远舟温柔的垂着眼眸,而如意错愕的仰着头。彼此眼睛里都映着对方的面容。

    片刻后,宁远舟轻轻呼了口气,道:“我说过,死在你手上,无怨无悔。”他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,低头看向如意手中的簪子,“果然是朱衣卫最出色的刺客,正中居元穴,避开了心,也避开了肺。”

    如意怒道:“你赌我手劲准?”

    宁远舟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她,轻轻地说:“我赌你舍不得。”

    见如意不语,宁远舟立刻抓住了她的手,道:“我来替你疗伤。”

    如意不敢挣扎,只怕那只簪子晃动会刺到更深:“没用的,他们伤了我丹田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坚定地拔出簪子,一手止血,一手按着她坐下,道:“让我试试。”

    如意只得和他掌心相抵,宁远舟运功片刻,如意忽觉不对,立刻撤开一只手:“你在干什么?”

    宁远舟一只手继续运功,另一只手拉住她:“分我一半的内力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需要,只有一半内力,你在安国会被朱衣卫弄死的!”如意用力抽手,却体虚力弱,根本脱不开宁远舟的控制,她不由有些焦急,“宁远舟你放开我,就算你救了我,我也不会跟你回去!”

    宁远舟轻轻道:“我知道。”他凝视如意,“我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,不可能再回到使团。但我还是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救你。或许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,但是任如意,我还是希望你从此以后,可以一直平安喜乐地活着,找一个真正值得你爱的男人,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他的眸子如星似海。

    如意如遭雷击,脑海中昭节皇后的话再一次响起,与宁远舟的话语交叠在一起:“我命令你去一个全新的地方,替我安乐如意地继续活着。我只要你记得一句话:这一生,千万别爱上男人,但是,一定要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!”

    不同的话语,却是同样痛惜真挚的目光,

    她怔怔地看着宁远舟。

    宁远舟道:“于十三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,可现在,我不想做六道堂的堂主,我只是宁远舟。”

    如意眼圈一酸,泪水终于滚落下来。

    宁远舟松开拉住如意的手,接住了那颗眼泪:“原来你也是会哭的。”

    如意强道:“伤口太痛了而已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道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如意眼中泪水滚滚而下,她呢喃着:“傻子。”一顿,又道,“我不是在说你,我在说我自己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道:“我也知道。”

    他温柔而坚定地执起了如意的另一只手,两人重新四掌相抵,运功疗伤。

    月色朦胧地洒落在他们身上,白衣艳血,浓烈异常。

    安国,裕州。

    李同光走进后院,见后院里晾着衣物,一旁琉璃扭住一个侍女的手正在逼问,便停住脚步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琉璃不忿道:“这人鬼鬼祟祟地,趁着夜色,想在殿下的衣物上做手脚。奴婢试过了,上面的东西,能让人痛痒难忍。”

    李同光皱了皱眉——特地潜入他后院来下毒,却只是让他痛痒?

    他掰过那侍女的身体,看了眼她的打扮:“沙北部的?”

    侍女低着头不敢回答。

    李同光心中却已有了计较,道:“我知道是谁干的了,把她绑起来,我自有处置。”

    琉璃依言行事,却也忍不住问道:“是谁这么大胆?”

    李同光道:“除了金明郡主,不会有别人。之前我为了讨圣上欢心,微服扮成沙中族的平民,从她手里夺了赛马会的锦标,她怀恨在心;前几日,又处罚了她的族人。”他轻蔑地一笑,道,“特意找个沙北部的人来害我,想撇清干系,她也就这点能耐啊?”

    第二日安帝宣召令他前去觐见。李同光去得早,进殿时安帝尚未驾临。他百无聊赖地等在一旁,目光扫过殿内陈设。不多时便听到内侍又引着一人走进来。那人步子轻,一听便知是个女子,李同光便也懒得回头。

    那女子看到他时似乎有些吃惊,压低嗓音悄悄问道:“这人怎么也在这儿?”

    声音依稀有些耳熟。

    内侍向她解释:“长庆侯也是奉圣上宣召……”

    那人错愕失声:“他就是长庆侯?!”

    李同光闻声立刻了然——可不耳熟么,毕竟昨日才同他对峙过。立刻回过头去,抬眼一扫,果然就是初月。

    李同光一挑眉,冷笑道:“怎么,郡主难道还想装不认识我吗?”

    初月却是一脸震惊——显然认出了他,却没料到他是长庆侯。正要开口说话,殿外内侍已高声通传:“圣驾至!”

    两人忙垂首肃立。

    安帝走进殿中,见他们都在,便笑道:“哟,都见过了吧?怎么样阿月,对朕替你安排的如意郎君意下如何啊?”

    初月和李同光都是一惊。

    安帝边走边笑道:“上次你着急出宫,也没见上一面,这次朕特意……”他入座回身,看到李同光和初月脸上惊愕的表情,笑容立时便冷下来。他目光晦暗地看着初月,“怎么,金明,你不愿意?”

    他平日里都亲切地唤她阿月,如自家长辈一般。唯有心情不悦时,才会唤她金明。

    初月一听便知他情绪不对,情急之下却也来不及细思,话已冲口而出:“臣女不——”然而瞬间便察觉到安帝目光中的凌厉,立刻低头,嗓音一转,“——不是不愿意,只是圣上,你怎么能当着臣女的面就这么问啊……”她跺了跺脚,做出害羞的模样,“圣上恕罪,臣女先告退了!”

    说完便转身一溜烟地跑出殿外。

    安帝愕然,随后哈哈大笑。李同光见状,也忙掩过前情,换做一脸恭肃的模样。

    初月一路跑到殿外,拐出院门,才靠着墙壁停住脚步。她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。按住心区,犹自惊魂未定。见小星迎上来,立刻问道:“马呢?我必需得马上见到父王!”

    殿内,安帝笑着对李同光说道:“初月毕竟是沙西王的掌上明珠,打小就有几分娇纵,以后你可要多忍着些了。”

    李同光仿佛才刚回过神来,忙道:“……是。”又似是惊喜过度,语无伦次道,“圣上恕罪,臣失态了,臣实在没想到,毕竟金明郡主这样的名门贵女,连太子妃也做得……啊,不是,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!”

    安帝一笑:“朕就是知道你父族不显,才特意给你安排了这么一位足够威风的岳家。”他语气亲昵,目光含笑地看着他,“怎么,前阵子冷落你,把你给吓着了,你就以为舅舅生你气了?”说着便叹息感怀起来,“皇妹就你这么一根独苗,朕这个做舅舅的,能不关心你的终身大事?”

    李同光立刻面露感激地跪地,眼睛适时的一酸,唤了一声:“舅舅!”他似是强忍着泪水,叩谢道,“鹫儿以后一定会好好待郡主,方不辜负您一片苦心。”

    安帝满意之极,上前扶起他来,笑道:“好了,朕喜欢有野心的孩子,但不喜欢太有野心的。只要你听话,朕会始终待你好的。”

    离开行宫,李同光面色立刻便冷淡下来。

    得知安帝传召李同光觐见,是为了给他赐婚,赐婚对象还是前日才和李同光起冲突的金明郡主,亲随朱殷震惊不已:“金明郡主?!可她不是刚刚才让人对您……”

    李同光点头:“我也没想到,但圣命不可违。”他语气平静,不似初月那般抗拒,也并未流露出什么惊喜,只冷静地权衡着利弊,“除了我和她相看两厌之外,能做沙西王的女婿,对我倒是好处多多。毕竟比起初贵妃,他才是真正掌了沙西部大权的人。”

    朱殷略一思索,也赞同地点头:“沙西王已然老迈,但世子还不满十八。所以这几年,沙西王若想在朝中保持威势,便少不了您这位姑爷的助力。”顿了顿,又感叹道,“属下只是没想到,圣上竟然会突然赐下这么大的恩典……”

    李同光面带不屑,讽刺道:“刚才我在案上看到了新的舆图,老头子多半觉得已经冷够我了,又想要我带兵,所以才会塞我颗新的甜枣吃。拿到梧国的十万两黄金,国库就足了,下一场战事,他想对付谁呢?宿国?还是褚国?”他说着,不知想到了什么,忽就长叹一声。

    朱殷不解看着他:“能再掌兵权不是好事吗,主上为何叹息?”

    李同光道:“我虽然之前也是靠着战功才升上来的,可直到此次与梧国的天门关大战之后,才隐约明白战争有多残酷。归德城的宴席上,梧帝还能有一杯酒喝。可那些因为重伤而无法编入的奴籍的梧国俘虏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贯冷漠,可说到此处,面色中竟也流露出些许不忍。

    想到安帝一贯以来的心狠手辣,朱殷不由心惊:“难道圣上把他们都……?”

    李同光叹道:“杀俘不详,圣上自然是不会见血。那些人只是被送进了某座坞堡,没留食水,然后堡门一锁……”他没有再说下去。想到这些人的结局,朱殷也黯然低首。

    李同光道:“原以为圣上这次大胜梧国,能收心两年,让百姓休养生息,可没想到……”他说着,便又叹了口气,转而道,“算了,你去让琉璃安排几箱重礼出来,我一会儿也得去射头大雁,虽然还没回安都,旅途不便,但再怎么也得给沙西王把面子做足了。”

    朱殷有些犹豫:“这事,您不亲自告诉琉璃?”

    李同光不解地看着他:“为什么要我亲自……”正说着,便见不远处初贵妃正迎面走来。李同光的声音戛然而止,他恭敬地避让到路侧,躬身行礼。

    初贵妃华服高髻,妆容比平日里更精致艳丽。她目不斜视,昂首款步走来。路过李同光身边时,她停下脚步。短暂的沉静之后,微微侧头看向李同光,语气平静地说道:“恭喜长庆侯,以后,我们就是一家人了。这桩婚事,你一定很满意,很开心。”

    李同光抬眼,与她双眸相对。一时之间,两人眸子里都似有千言万语,却最终归于静默。

    李同光拱手行礼:“娘娘说得是。圣上恩典,臣感激涕零。”

    初贵妃不再停留,她眸光漆黑湿润,却没再落下一滴眼泪。只令自己微笑着,昂首走上了阶梯。

    李同光目视她的背影,尔后转身下阶。

    两人就此错身而过,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。

    朱殷到底还是找到琉璃,将李同光被安帝赐婚的消息告诉了她。

    彼时琉璃正忙着帮李同光收拾要送给沙西王的礼物,闻言一惊,手中东西滑落在地。

    朱殷同情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许久之后琉璃才缓了过来,她俯身将东西拾起来,仔细地放入箱中。垂首遮去眼中悲凉,只轻轻一笑,对朱殷道:“你放心,我知道自个儿的身份。我这条命是主上重给的,能留在他身边服侍,就已经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便不再开口,继续忙碌起来。

    初月离开行宫,一路纵马飞奔到军营,高声向营门前的守卫询问:“我父王呢?”

    守卫对她说了些什么,初月眉头一皱,又打马急急离开。

    从行宫出来之后,李同光便亲自去郊外射了只大雁,回到裕州城时,琉璃早已替他准备好了厚礼。

    他也并不拖延,当即便恭恭敬敬地向沙西王的住处投递名次,亲自前往拜会——却也没忘了将前一夜潜入他府中给他投毒的小贼一道带上,交还给沙西王处置。

    沙西王却并不似初月那般少年意气,难以讨好。见李同光礼数周到,态度谦逊恭敬,便也不曾用冷脸待他。又见李同光捉了初月的把柄,却没有携私报复,而是诚恳地转交给王府处置,就更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。

    翁婿二人一个和蔼,一个谦逊,不论对彼此真实心思如何,言谈之间总归和谐欢畅。

    李同光恭谨地保证:“……小婿自知才资浅薄,唯不敢有负圣恩,待归于安都之后,自当洒扫庭院,静待恩旨,候郡主凤落雀巢。”

    沙西王便也满脸含笑:“都是自家人,何必这么客气?”

    正交谈着,院子里忽然传来初月声音:“管他什么贵客,我有急事,一定要马上见到父王!”话音未落,人已经推门闯入,直奔沙西王而去,“阿爹你到底去哪了?我怎么到处都找……”

    看到李同光的瞬间,声音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李同光适时站了起来,脸上还带着微微地不好意思,似乎不敢直视初月:“郡主万安。”他轻咳一声,对着沙西王躬身一礼,道,“那,小——晚辈就先暂时告辞,等到圣旨正式颁下,再行其他典仪。”

    沙西王含笑点头:“好,好。”便吩咐管家,“替孤好好送郡马出府。啊,再把孤新得的那匹大宛马牵上。”

    李同光笑道:“多谢岳父。”

    初月闻声怒极:“谁许你瞎叫的?!”

    李同光从善如流地改口:“多谢沙西王殿下。”

    他再一拱手,便离开了房间。

    初月气不打一处来,上前道:“阿爹,我着急找你,就是想让您赶紧找圣上转寰,想法子废了这桩婚事,可你们怎么认起亲来了?我不想嫁他,说什么也不嫁他!”

    沙西王面色不佳,反问她:“你不想嫁他,就找个沙北部的侍女去害他?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吗?结果被人家抓住把柄,直接就把人送到我面前来了,我不跟他和颜悦色,难道跟他翻脸?圣上前头刚说赐婚,你转头就去害人,让我这老脸往哪搁?”

    初月有些尴尬,咕哝道:“我不是有意的。我派人去教训他之前,真不知道他就是长庆侯。”

    “初月!”

    “我没撒谎。他之前在赛马节上跟我有过节,我那会儿以为他只是个沙中部的普通小子。这事不信您去问大哥……”她心虚地解释了几句,赶紧岔开话题,“哎呀不说那么多了,反正不管怎么样,我就是不要嫁他。”

    沙西王瞪着她:“抗旨是多大的罪名,你明不明白?”

    “我不傻,当着圣上的面,我什么都没说。”初月声音又一软,上前抱住沙西王的胳膊,“可我是您唯一的女儿啊,我贵为郡主,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,嫁一个面首之子?!”哀求道,“阿爹,您就不能走走别的路子,想法子跟圣上说说好话,毕竟还没正式颁旨嘛……”

    沙西王叹了口气,拍着她的手背,道:“当年清宁长公主贵为先帝独女,一样也要受这样婚姻不能自主的委屈。这次亲征之前,沙北王因为死守着先帝‘沙北部以游骑两千永镇天门关外’的遗命,不愿奉旨调这两千游骑加入大军,就被勒令自裁。咱们这位圣上,可不是那种什么好说话的人啊。”

    初月一滞。不由自主就又想起在行宫内殿,她浅露出些抗旨意向时,安帝看向她的凌厉目光。

    沙西王见她听进去了,才又正色道:“清宁长公主于国有功,长庆侯是她的儿子,又赐国姓,以后你们夫妻相处,千万不可以再用这件事来侮辱他。”

    初月急道:“父王!”

    “行了!”沙西王打断她,抽出手臂,就此拍板定案,“且不说圣旨已下、无可更改。单说他今日一手带着亲自射下的大雁做采礼,一手带着下毒之人过府而来的这番作为,五分恭谨、三分示好,两分立威,年纪轻轻有这手腕和城府,你嫁给他,对于我们沙西王府便不是一件坏事。”然而眼前毕竟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女儿,沙西王说着便又叹了口气,声音和缓下来,道,“阿爹知道你委屈了,会多给你安排陪嫁的。”

    初月见她阿爹这边再无转圜,一咬牙,转身就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她狂奔出府去追李同光,见李同光正要上马离开,连忙喊住他:“喂,你等等!”

    李同光停住动作,面色冷淡地看向她:“郡主有何贵干?”

    初月追到他面前,拦住他的去路。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,仰头看向他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李同光一怔。

    初月道:“我不该找沙北部的人对付你,但是——”

    李同光面色再次冷淡下来:“打住。加了‘但是’的道歉,毫无诚意,不如不说。”

    他绕开初月,又要上马。

    初月一急,忙喊道:“李同光!我真心向你赔不是,你别不依不饶的!”

    李同光忽就起了些兴致,回过头来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:“如果我偏要不依不饶呢?你又能奈我何?”

    初月恼怒道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?那你给我听好了,限你一个月之内,不管是跌断腿也好,或是和别的女人闹出风流韵事也好,总之,必须要把我们俩的婚事给搅混了。否则,就算我嫁了你,我也会成天给你闹不痛快,让你成为全大安的笑柄!”

    李同光一哂:“随便。反正从出生起,我这个面首之子就已经是个笑话了。”

    初月一愕。

    李同光冷笑道:“你刚才在屋里嚷得那么大声,我全听到了。”他看向初月,居高临下,声音甚至是柔缓温和的,“金明郡主,请你记住,你我的婚事是圣上的意思,不管你有多不想嫁,有多瞧不起我,我以后,都是你的夫主。我的荣辱,也就是你的荣辱。”

    初月哪里受得了这种挑衅,恼怒道:“休想,你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,我就算死也不嫁你!”

    李同光却阴冷地接道:“那你去死好了——你想怎么死?毒药?白绫,我都有,要不现在就送给你?”

    初月大骇,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李同光却又近前一步,如一片阴郁的暗影笼罩着她,逼得她步步后退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讨厌我,”李同光声音依旧是温和的,便如他那双眼睛,纵使阴冷发疯时也似是透着些温柔笑意,令人不寒而栗。他轻声说道,“放心,我也从来没瞧上过你。不过以后我们的日子,最好就像今天面圣时一样,面子上合作愉快即可。否则,”他面色一沉,“我有一千一万个法子,让你后半辈子过得不安生。”他说着便一掌按在初月身边的栓马石上,指间发力,石头应声而断。他似是轻轻一笑,越发温和地看着初月,“到时候,不管是令尊,还是你那些闹着玩一样的骑奴,谁都帮不了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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